70_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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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公立医院床位紧张,肖照山等了半个月没等到空余的单人病房,便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肖池甯转到私人医院去。

  他的右手基本不能动,尚且需要别人照顾,去照顾肖池甯着实费力,拧条湿毛巾都得用牙齿咬着毛巾的一边儿才能勉强完成。他想着私人医院环境和服务远好过公立,自己能轻松一些不说,肖池甯晚上也可以休息得更好。

  董欣曾劝他聘个医院里的护工,可他见识过隔壁病床那位胃出血病人请的护工干活儿,并不比他细致,他放心不下,依然是自己来,偶尔请别人的陪床家属搭把手。

  就这么在医院里住了十七天,肖照山已经完全适应了三人病房的生活:睡六十厘米宽的行军床,去开水房打水洗澡,早起等医生巡房,步行去附近商场买三餐,给肖池甯喂饭、按摩、涂药和读书,每晚等他睡沉了再睡。

  肖池甯时常躺在床上看他进进出出地忙活,起初会觉得好玩儿,因为肖照山嫌医院烧的开水有味儿,买了一箱矿泉水囤在床底,每天早晨他跟一瓶矿泉水大眼瞪小眼,不好意思请别人帮忙拧瓶盖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

  后来不好玩儿了。因为肖照山不仅学会了用牙齿旋开瓶盖,还学会了用一只手熟练地搭行军床、叠被子,用揉面团的方式单手搓毛巾,用肩膀撑着他的后背扶他起床上厕所。

  肖照山学会了用四个指缝分别夹一支棉签,一次性给他身上过敏的地方全涂上药,免了来来回回转身去床头蘸药水的麻烦。他练会了怎么单手系鞋带,怎么开外卖的塑料盖,怎么用左手在医院要求的各种手续上签名,怎么拿书才可以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准确地翻页。

  肖池甯觉得心酸。

  短短半个月,他让肖照山浑身上下沾满了与之不相匹配的烟火气,让他不得不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重新学习但凡是个健全的七岁小孩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没有比这更成功的报复了。肖照山每天一醒来,就会开始经受刑罚,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自己的无用。

  也没有比这更失败的报复了,承受者最无谓,施加者更心痛。

  “想吃桔子了。”肖池甯仰头望向正站在床头边上和一板胶囊较劲的肖照山,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桔子。”

  他倒想看看肖照山要怎么用一只手剥桔子,怎么将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态度坚持到底。说不定等他睡了一觉起来,肖照山就如独自摸索如何单手系鞋带、单手翻书一般,再次“没什么大不了”地找到了用一只手剥桔子的技巧。

  肖照山自然不知道肖池甯是在生气,他听到这样的暗示,脑海里想的不是去哪里买桔子,而是肖池甯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爸爸”了。平日里他要么用眼神示弱,要么直接省略称呼,开门见山地提要求。总之,就是不叫“爸爸”。

  祸福相依,平静偶尔也致命。他们这半个月来似乎相处得过分和睦了,和睦到他后来回味肖池甯清醒过来的那几分钟里他们的亲昵,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场雾。

  只有某一天晚上,肖池甯的手术伤口幸运地没有发痒作痛,难得早早入睡,却在半夜陷入梦魇,不断发出模糊且微弱的求救声时,他才依稀听到了一声“爸爸”。

  他迅速从行军床上翻身起来,摸黑抓住了肖池甯的手,捧在脸侧心软地亲了又亲,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

  天亮后,两人又恢复成了那对关系微妙的父子。肖照山假装无事发生过,特意等到他被护士带去门诊大楼做检查,才偷偷找到主治医生,询问肖池甯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可能性。

  之前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尚未意识到眼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仍有掩饰恐惧与绝望的余力。肖池甯表现

  得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这个天儿桔子还没上市。”他把好不容易抠下来的胶囊递到肖池甯嘴边,“再等一段时间给你买吧。”

  肖池甯把药乖乖含进口腔,说:“我现在就想吃。”

  肖照山以为他在撒娇,好言好语地劝道:“桔子太凉了,你胃还没好全,别想了。”

  于是肖池甯一下午都没搭理他。

  医院里的时间和别处的时间永远不在同一维度,漫长得让人不耐烦。病房里唯一的电视要同时照顾三个家庭的喜好,任重道远,肖照山对讲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没兴趣,向来是把遥控器让给另外两家去“谦让”的。

  肖池甯先前拒绝了他读马尔克斯的提议,说自己要睡觉,但真闭上眼了又睡不着。

  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女主人公之一的独生女却哭得很大声。她尖叫着质问她妈妈:“你以为我想被你抚养吗?!你成天只知道钱钱钱,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我爸在想什么?怪不得他会和你离婚!”

  肖池甯听得头疼。他捂着肚子上的疤,缓缓翻了个身侧躺着。

  “睡不着?”肖照山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来到了床边,俯在他耳侧这样问道。

  肖池甯猛地睁开眼瞪他:“滚!”

  肖照山感觉自己的脾气在这大半个月里被逼仄嘈杂的环境、极其有限的生活条件和入夜后肖池甯时不时发作的梦魇给磨得快没了。医院果真是人性的放大镜、自我的角斗场。如果董欣现在来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他起码不会再心虚了。

  “手很痛?”他试图为肖池甯莫名其妙的怒火寻找一个可靠的理由,“要我揉一揉吗?”

  肖池甯更暴躁了:“医生说了是正常的,你烦不烦?”

  肖照山姑且当他是被持久的疼痛折磨得神经过于敏感了。

  他揉了揉肖池甯的头发,说:“说话别这么用力,小心绷着伤口,到时候疼的还是你。”

  肖照山身上的檀香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边久久不散,肖池甯想把他推开,让他滚得越远越好,无奈腹部使不上劲,一用力伤口就扯着疼。

  “给你读书吧,听得无聊了就好睡了。”肖照山说。

  肖池甯别开脸,气呼呼地看着天花板。

  肖照山知道他不会好好回答,径直把凳子拖近了一点,翻开自己刚才在集念给他听。

  开头离奇的熟悉,肖池甯忍不住扭头瞄了瞄书的封面。好家伙,竟然真的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他重新闭上眼,企图蒙骗自己看不见约等于听不见。

  同房的两个患者已经换了一拨,新来的小伙子刚做完盲肠切除手术,暂时不能吃东西,这会儿正虚弱地和他忙着看电视的妈妈讨价还价。

  “想吃炸鸡……”

  “都这样了还想着吃炸鸡?!是嫌自己挨了一刀不够是吧!”他妈妈横了他一眼,“成天都吃这些不干不净的垃圾食品,你不得肠胃病谁得?”

  小伙子委屈:“妈,我馋……”

  年过五十的老阿姨叹息着站起来,拿棉签蘸了点保温壶里的鱼汤,送到他唇边:“诶哟我的小祖宗,凑合着舔个味儿吧。等你打了屁,妈给你熬炸鸡味的鱼汤,你看行不?”

  小伙子砸吧着嘴:“妈,寿司呢?能做吗?”

  “给你做寿司味儿的小米粥。”

  “其实我还有点儿想吃披萨……”

  “嗯,给你蒸披萨味儿的大馒头。”

  越不想听越听得清楚,肖池甯恼怒之余也难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亲情问题

  值得关注,全世界都在展示自己对家庭的怨愤和对家庭的依赖,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冰雪初消的二月,下午两点,太阳躲在云层后,雾霾飘荡在繁华的城市中。肖照山读:“他扒掉了我身上最后几片破布,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我,拿硝石在我的伤口上来回蹭,把我泡在自己的尿里,拴住我的脚踝把我吊在太阳底下暴晒,嘴里还嚷嚷着,说那些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最后,他把我扔进传教士们用来惩戒异教徒的地牢,让我自生自灭,又用还没忘的那点儿口技学动物吃东西的声音,学成熟的甜菜地里沙沙的风声,学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他就是想用幻觉折磨我,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天堂里潦倒地死去……[1]”

  朗读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小,他最后索性停了下来,不安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状似发呆的肖池甯。

  肖池甯察觉到他打探的视线,嘲讽地笑了笑:“怎么不读了?继续读啊。”

  肖照山低下头,拇指随意地拨弄着书页一角:“你读过?”

  “没有。”肖池甯撒谎。

  “我读过。”肖照山失去了趣味,“换一本吧,你干妈送了挺多书过来。”

  “你什么时候读的?”肖池甯追问。

  肖照山弯腰从病床底下拖出一个收纳箱,在里面翻找不容易让肖池甯联想到自身的、明亮一些的书。

  “高中。那时候国内还没有引进,我读的英文版。”他答。

  肖池甯好奇,恰巧在差不多的年纪阅读到了同样的故事,他们的感受会有何区别。

  “你觉得布拉卡曼做得对吗?”

  肖照山找出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你不是没看过吗?”

  “你都读到这儿了,我多少能猜到一点儿后面的剧情。”肖池甯说,“‘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用超能力报复回来,对吧?”

  “嗯。”肖照山见他并没有要发作的预兆,也有所保留地同他讨论起来,“他让这个骗子布拉卡曼在坟墓里死了又复活,复活了又死去。”

  “所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肖池甯悠悠地问。

  肖照山坐回座位上:“如果是我,我只会报复得更过分。”

  肖池甯垂着眼,看向坐在床边的他:“能有多过分?”

  “我不会为他建礼拜堂,不会为他铸墓碑。”肖照山平静地说,“更不会让他死掉。我会让他一直活着,活在自己的尿里,活在冰冷的地底,让他听见坟墓外面歌舞升平、鲜花怒放,生活仍在继续。”

  “是吗。”

  “但我终究不是他。”肖照山翻开目录,找到了《关于受戒》的页码。

  “一个永远不停地报复着另一个,也是在经受仇恨和虚荣无尽的惩罚。”他说,“都不是什么好人。”

  “是吗。”肖池甯好像只会这两个字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更喜欢读马尔斯克的另外一篇小说,也在这本集子里。讲的是得了绝症的中年议员和十九岁少女的爱情故事。他写得挺动人的,起码那个时候我觉得很动人。”

  “《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肖池甯道出了名字,“你说错了,那个女孩儿到四月份才满十九岁。”

  “嗯,十一号。”肖照山补充了她的生日。

  “属羊。”肖池甯补充了她的属相。

  “‘这个属相代表孤独’[2]。”肖照山概括。

  两人不约而同地偷笑起来,好像瞬间遗忘了所有龃龉和隔阂。

  肖池甯由此明白了,他和肖照山最大的分歧其实是,他们总爱、只爱站

  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他看到痛苦和恨,肖照山看到孤独。

  “小甯。”

  肖照山用大拇指准确地扒住一页纸,用食指熟练地把它翻了过去。

  “‘谁都不喜欢我们’[3]。”他说,“我们都不是好人。”

  肖池甯的笑容顿时变得很牵强,他扭头朝向窗外,眼里闪着欲落的泪花。

  肖照山只看完了一篇散文,就被一通电话叫去了公安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赶回来。

  董欣接了他的班,给肖池甯带了异常豪华的一餐病号饭,给他仔细地擦了身子涂了药,还送了他一部新手机作为礼物。

  肖池甯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对肖照山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肖照山对他做过什么。他的心思就像这段绕口令,绕来绕去,不过是不敢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董欣,为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理解了他,为什么愿意一如既往地对他好。

  过了九点半的探视时限,董欣不便留宿,不得不离开。肖池甯躺在早早熄灯的病房里,右手又疼起来。

  蓝色的帘子将他与另外两个安稳的家庭隔成了两个世界。他咬紧牙关,孤独地承受着从骨子里传来的痒和痛,重蹈覆辙一般地恨极了肖照山、想极了肖照山。

  他本来不太乐意哭,但从下午起就酝酿多时的眼泪实在关不上阀。他对着窗外的月亮无声地战栗,痛哭流涕。

  肖照山掀开帘子,带着一身寒气走到床边时,他已经在右手的石膏周围掐出了数十个指甲印。

  肖照山确认隔壁床已经睡深了之后,缓缓蹲在床边,轻声问:“小甯,睡了吗?”

  肖池甯背对他,不说话。

  肖照山以为他睡着了:“好吧,明天再说。晚安。”

  他起身越过病床,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食品用塑料袋放到床头,然后去储物柜旁脱了外套,蹑手蹑脚地拖出行军床。

  动静不算小,肖池甯觉得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

  “你去哪儿了?”

  肖照山被这冷不丁的询问吓了一跳,连忙回身看他,用气音问:“还没睡?”

  “被你吵醒了。”肖池甯的声音有些哑。

  肖照山不作他想,拎着行军床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两难道:“睡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傻|逼。”肖池甯没好气地说,“过来。”

  肖照山把折叠的行军床轻轻搁在原地,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了?”

  “跟我挤一晚不就完事儿了。”肖池甯翻过身骂他,“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蠢了?”

  “这床就这么大,压到你伤口得不偿失。”肖照山正为肖池甯主动的亲近暗暗高兴着,然而下一秒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小甯?”

  他伸手捧起肖池甯的脸,不禁皱紧了眉头:“哭了?梦到什么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肖池甯又觉得恨意爬上了心头。

  “梦到你这个臭傻|逼!”肖池甯破口大骂。

  肖照山连忙捂住他的嘴:“嘘——好好好,爸爸知道了。不哭了宝贝,睡觉吧,乖,我守着你。”

  肖池甯不过是眨了眨眼,两行滚烫的眼泪便再次毫无预兆地,直直地从眼眶掉到了枕头上,渗进了肖照山的指缝里。

  “你知道个屁!”他在肖照山的掌心里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肖照山的确不知道。

  他松开手,用指尖撇开肖池甯的泪,俯身亲了亲他略微红肿的眼睛:“嗯,我不知道,你来告诉我。”

  “操|你妈,为什么不接

  我的电话?”肖池甯瘪着嘴,哭得很难看,“你让我给手机充好电,二十四小时待机,我听了,你呢?!你为什么关机?你要是早来几天,我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肖照山自责道:“是我的错,是爸爸的错。”

  “你为什么不要我?”肖池甯接着哭,小声地控诉,“要是你们不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不要你。”肖照山从床头柜上扯了一张卫生纸,“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他早就该说这三个字了。

  “对不起,是爸爸错了。”肖照山只有左手能动,既要给肖池甯擦眼泪又要拍拍他的背哄他,着实有些手忙脚乱,“我那时候就是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傻|逼,对不起,宝贝,我也很后悔,对不起。”

  “他们拿那么粗的钢管往我手上砸,砸了不知道多少下,我叫救命你为什么不来救我……”肖池甯委屈到语气像半大的小孩儿在院子里受了别人欺负回家给爸爸告状。

  “今天我跟着去看他们指认现场了。”肖照山亲了亲他的嘴唇,“警察在,我不好帮你揍回来,但是我会找律师争取给他们加刑的。放心吧,他们就快看不见太阳了,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们踹我,你不管吗?”

  “去救你那天我帮你踹过了。”

  “他们还不给我吃的。”

  “等他们被移送进监狱,我会找人盯着,坚决不给他们吃的,饿死他们!”

  “还有,他们——”

  肖池甯话说到一半,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小东西。他下意识用舌头一顶,意外发现它的形状就像今晚的月亮。

  他试探着用齿尖戳破了月亮的外皮,酸酸甜甜的月光霎时溢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是一瓣儿不知用什么方法加热过的桔子。

  “好吃吗?”肖照山见他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都止住了眼泪,心尖软得都快化了。

  “跑了好几家商场,所以才回来得这么晚。”他刮了刮肖池甯的鼻尖,笑着说,“对不起宝贝,以后不会不接你电话,不会让你被别人欺负,不会来得这么晚了。”

  他又从塑料袋里拾起一瓣儿搁在暖气片上烤了好一会儿的桔子,送进肖池甯嘴里。肖池甯顺着窗外的光,垂眼看向那一袋连白色的筋络都剥得干干净净的桔子瓣儿,愣得说不出话。

  “这个季节的都太酸了,以后再给你买甜的。”肖照山把下巴垫在手臂上,笑意盎然地望住发怔的肖池甯,问,“还想吃什么?”

  肖池甯没什么想吃的了。他不想再为自己舍不得“坏人”布拉卡曼而不甘了。

  “谁帮你剥的?”他嘟囔着问。

  “哪儿需要谁帮忙。”肖照山用左手抬起右手,演示道,“像这样,用右手压住桔子,用左手慢慢剥不就好了?”

  肖池甯迟疑半晌,才说:“那个,会好的……吧?”

  “嗯,会好的。”肖照山安慰他,“什么都会好的。”

  肖池甯突然想起那个广为传颂的、出自《背影》的经典桥段:儿子要离开故乡到外地求学,父亲送他去火车站乘车。临行前,儿子对父亲说:“爸爸,你走吧。”父亲却对儿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他就在此地。他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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