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_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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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一顿饺子吃下肚,年味儿就出来了。连下了三天的雪凑巧也停了,肖池甯的心便跟着不安分起来。

  董欣为这餐饺子特地请了半天假,下午没什么正经事忙,难得悠闲,就想带干儿子出去透透风,顺便置办点年货。

  她晃到厨房门口,问叼着根烟洗碗的肖照山:“老肖,我带池甯去欢乐谷玩儿,你一起么?”

  肖照山抬头望了望小窗外:“这么冷的天儿,去欢乐谷?”

  董欣替肖池甯争取出门的机会:“人多,挤着暖和。快点儿,去不去一句话。”

  “你们去吧。”肖照山咬着滤嘴,模糊地说,“记者盯得紧,我去会扫兴。”

  董欣揶揄道:“也是,毕竟大画家。”

  肖照山拧着眉毛回头盯她,董欣趁他发难前踱回了客厅:“池甯,你爸同意了。走,干妈带你浪。”

  肖照山湿着手把烟从嘴里拿下来,高声道:“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肖池甯换了身衣服,临走前还来厨房交代他:“爸爸,洗完碗记得擦灶台,湿的碗筷放外面别马上放进橱柜,不要动簸箕里的韭菜,搁那儿我晚上回来切。”

  他抬起腿穿上最后一只袜子,催促道:“有要扔的垃圾吗?赶快给我,我正好带下楼。”

  全然没有对他不能同去的惋惜,肖照山心里不是滋味儿。

  “待会儿我知道扔。你把今天的药吃了再出门。”

  “干妈!我好了!”

  然而肖池甯听完前半句就哒哒哒地跑远了,跟只被放生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

  肖照山留在家里洒扫办公,一个人归置书柜,一个人联系国外的房产经理,一个人整理录音证据,一个人浏览网上的评论。

  过去独处时的安宁与享受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理性上知道欢乐谷人流量大,岳则章无机可乘,但感性上却仍不愿肖池甯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秒钟。

  于是董欣隔半小时就会接到一通查岗电话,一次问他们到了吗,一次让她带条烟回来,一次提醒他们晚上可能要起大风。

  董欣实在烦了,干脆在微信里开了位置共享,向他实时直播排项目、买饮料、去商场里逛街。

  晚上十点,浪够了的俩人终于提着十几个包装袋回了家。肖照山闻声从书房里出来,脸色已经臭得不能看了。

  他拿着水杯,冷冷地问坐在沙发上拆新鞋的肖池甯:“眼睛边儿上画的什么玩意儿?”

  肖池甯根本不怕,仰起脸开心地答:“彩绘啊。”

  肖照山走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画的柳条和燕子?”

  肖池甯双眼发光:“嗯,好看吗?”

  肖照山松开手,不给他留面子:“我用脚画都比这个画得好。”

  肖池甯哼了哼:“行啊,你用脚画一个我看看,现在就画。”

  肖照山放下杯子:“小意思,你把脸伸过来。”

  坐在旁边休息的董欣受不了了:“老肖,不就是没带你一起玩儿么,至于吗?”

  肖照山觉得至于:“是谁说晚上回来包韭菜饺子吃的?现在几点了?”

  肖池甯剪断新鞋的标签牌,问:“那爸爸你晚上吃的什么?”

  “面条。”肖照山如实答。

  肖池甯突然特别想亲他一口,无奈干妈还在,他只能由下至上地望着肖照山,说:“哎,果然,你没我不行。”

  他眼里的挑|逗,顺着蜿蜒至脸颊的细柳,爬上了肖照山的心尖儿。他恨不得立刻把肖池甯

  扒干净扔上床,拿颜料在他胸前、背后和腿|间画满春|宫图。

  这么想着,等董欣一走,他还真暗自开了两支崭新的五号画笔。

  去煮宵夜补偿人的肖池甯尚不知道今晚要遭罪,他刚端着两碗枸杞银耳汤从厨房里出来,就撞上了坐在餐桌边的肖照山如狼似虎的眼神。

  “干嘛这么看我?”他怀疑地停住了脚步。

  肖照山靠在椅背上,假正经地说:“过来,早吃完早睡觉。”

  肖池甯重新迈开腿,把左手那碗银耳汤放在他面前,真正经地宣布:“你这几天抽烟抽太多了,脸色好差,所以我决定,接下来几天做各种药膳汤给你当宵夜。”

  肖照山一下又不大忍心待会儿往狠了弄他。

  最后他确实没有往狠了弄肖池甯,因为他连弄都没能弄成。

  和昨晚一样,困意如山倒,他洗漱着洗漱着便呵欠连连。躺上床后他本想看一会儿书提神,结果还没等到肖池甯洗完澡,就撑不住睡着了。

  与之相反,岳则章这几天不得好眠。

  似此平凡香甜的夜离他越来越远,光是整日出入公安局和纪检委都够他这把老骨头受的了,更别说需再拨出时间和精力去收束暗哨、上下疏通关系。

  今次和上一回不同,二十三岁的肖照山是临阵逃脱,四十一岁的肖照山是背叛了他。

  岳则章一连两天噩梦不断,不是梦见自己背临漆黑深渊,身前直对肖照山和面目模糊的森罗大众,就是梦见故乡那座断桥,他失足跌落,不停下坠,没有尽头。

  冷汗涔涔地醒来,天仍是那个天,地仍是那片地,他却莫名看到了颠覆的危机。

  警察调查的重点不在于过去的旧案,而是他的个人投资和财产,摆明了要从金融犯罪的嫌疑下手。然而今天的质询却锋芒一转,变成了核实房山开发区的标的和工程开销,仿佛一口咬定了他有地下钱庄,且通过这种途径掉包了公款。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秘密找来公安局里的老部下探了口风,才知道是最初拟房山开发提案的人介入了。

  事情愈发棘手。他不在位多年,经营的人脉深入不到那儿去,只能尽力“证明”钱的来源和去处都合乎规矩。

  银行流水和缴税记录早就有所准备,他并不慌张,唯一值得担忧的是,还有哪些深藏不露的人想看他倒台,要置他于死地。

  岳则章近日苦心搜索,思考良久,依旧一无所获。

  他一向不相信任何人,再忠心的暗哨他都防备得紧。肖照山答应回来做事之前,他就暗中安排了人手进行监视,要是前者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他能轻易地让他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瘾君子,一个人人诛之的贩|毒犯。

  可即使是如此周密的布置,也在不察中告败了。这远在他意料之外。

  肖照山新公司的法人是如何变作瞿成的?瞿成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肖照山又是怎么做到撇清责任、置身事外的?

  除了其后有更大的势力相助,岳则章想不出其它可能。

  偏偏他摸不到这股势力的一丁点儿影子。

  短短几天,中井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还驻扎在办公室里的高层和飞去世界各地忙着过年的股东们,纷纷要他给一颗定心丸。岳则章深知他们的潜台词,无非是想他认购他们手中的部分股份,主动担责替他们止损。

  然而他的个人征信正悬在黑名单的边缘,所有商业和出入境活动亦不能隐瞒警方,再有大动作必将迎来新一番调查,他不打算节外生枝。

  于是他连夜手写了声明和告公众书,声明写给中井员工看,告公

  众书写给消费者看,一边安抚军心,一边挽救自己和公司的岌岌可危的名誉,企图暂时稳住局面。

  但时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肖照山那边,网民的口诛笔伐未曾因为这一纸声情并茂的公开信就消停下来,反倒借势掀起了新的热度,针对随之变本加厉。

  深夜辗转反侧之际,岳则章循着线索恍惚想起,这“制造真相”的一招还是自己多年前教给肖照山的。

  显然,肖照山学得透彻,运用得得心应手。

  岳则章几乎要气笑了。

  他向来不信命,可事到如今,连他也不得不为所谓“命运”惊叹一把。

  他从宽大的床上起身,借着浅淡的月光摸到手机,熟练地换上另一张si卡,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那头的人才接,语气还有些不耐烦:“喂,谁?”

  岳则章简洁有力地说:“是我,岳则章。”

  被手机振动吵醒的李助理反应了片刻,突然瞪大了惺忪的双眼,不信邪地迎着强光再看了一遍屏幕。的的确确是没存过的陌生号码。

  他补救道:“岳总好!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不怪你,最近跟着我到处接受调查,是有些辛苦,早睡挺好的。”岳则章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柔和的笑意,“小李,现在清醒了吗?”

  李助理连声应下:“清醒了清醒了,岳总有什么事吩咐?”

  “一件小差事。”岳则章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我怕今晚不交代下去我会睡不着。”

  李助理从床头柜上抄起眼镜戴好,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一般:“岳总您说。”

  昏暗空荡的卧室里,岳则章本该苍老的眼眸中蓦地流动过并不苍老的野心和狠戾。

  “小李,也去给肖照山找点儿麻烦吧。”他缓缓道,“各种意义上的,麻烦。”

  肖照山知道岳则章不会让自己好过,却不知道岳则章竟然会绕过他,径直拿董欣和池凊开刀。

  离除夕还有四天,欣荣被爆出了股东恶意操纵股票的丑闻,前一天,池凊新引进的生产线上的罐装产品,被消费者以有食品安全问题的投诉理由告到了消协。

  这个年不太平,董欣急于肃清内部违规高层,池凊焦头烂额地彻查着生产线质检流程。肖照山无法坐视不管,却也只能在公关上下功夫。

  他开始在警方允许的范围内接受专访,以期换取一点人情,帮董欣和池凊博得媒体的一席好话。但每天和至少三个媒体周旋的下场就是,他无力再对岳则章持续施压。

  能构成威胁的真相不能透露半分,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倒是可以说一箩筐。肖照山尝试了两天才疲惫不堪地发现,岳则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有言道,言多必失,俗语讲,沉默是金。同一个戏本翻来覆去地唱,看客们的兴致迟早会消退殆尽。公众对信息的敏感度峰值一旦过去,留下的除了厌倦,就是猜忌。

  他做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董欣和池凊当然清楚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她们虽无意责怪肖照山,但也实打实地为此事坏了心情、毁了精力、背了黑锅。

  池凊打电话告诉肖照山,公司方面正在申请警方介入,电话这头的肖照山“嗯”完一声再无下文。

  池凊也不挂电话,良久后又问:“肖照山,你后不后悔?”

  肖照山由内而外地感到乏累,然而他从决定揭发岳则章的那一刻起,脑海里就没出现过“后悔”二字。

  他抹了把脸,点燃盒子里的最后一根香烟:“后面岳则章可能会接着搞小动作,要是抓不到泼你脏水的真凶,你

  干脆花点钱,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当替罪羊,别拖太久。”

  “凭什么?”池凊嗤笑道,“我还上赶着给他送把柄?肖照山,你什么时候这么糊涂了?”

  肖照山不得不承认自己力不从心:“他的案子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结不了,我没多余的力气跟他转移战场打消耗。”

  池凊说:“我们早离婚了,这事儿用不着你管。我来通知你,是想好心提醒你,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肖照山没有答话。

  池凊停顿半晌,无奈道:“我话就说到这儿,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记住,活着最重要。”

  肖照山灵光一闪,这才想起可以向警方请求庇护。

  既然麻烦势必将接踵而至,他起码得未雨绸缪,提前护着尚未被波及的肖池甯。

  肖池甯没能参加学校的一诊考试,小年夜后更是没机会踏出家门一步,整个人因此变得有些异常安静和顺从。

  肖照山这天晚上从书房里出来倒水喝,见他对着炉灶上咕嘟咕嘟的鸡汤发呆,心里不是不愧疚。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如果不是他这个父亲年轻的时候走过歧路,肖池甯应该还是个踩着滑板,迎着风,穿行于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的十七岁少年。

  所以晚上他入睡前,强忍着困意,怜惜地将肖池甯吻了又吻。

  肖池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情衷地同他亲热,反倒抬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轻声劝:“睡吧,睡吧,明天会好的。”

  后面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可肖照山没能听清。他睡得太快,睡得太深了。

  按理来说,睡上这么一觉,第二天怎么都能神清气爽一些。然而当他第二天醒来,头痛的现象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又一次加重了。不仅如此,他还感到了极度的口渴和恶心。

  他迷迷糊糊地想去够手机看个时间,身子却仿佛被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腰也酸背也痛,手脚发麻得厉害。他皱着眉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躺在床上。

  ——而是被绑住了手脚,正瘫坐在主卧卫生间的地砖上。

  他低下头看了看缠绕的麻绳,然后抬起头,料定一般地望向靠坐在床边的人。

  房间里烟雾弥漫,肖池甯把烟蒂摁灭在他常用的烟灰缸里,起身走进卫生间,蹲到他面前,嘴角扬起了一抹熟悉的笑意,好似是要准备跟他一些无伤大雅的、带颜色的玩笑话。

  “肖……池甯。”肖照山艰难且喑哑地叫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某种巨大且无形的悲哀,像身上这条一指粗的绳子一样,勒得他舌根发酸、血流滞涩,口不能言、心不能跳。

  “终于醒了?”

  肖池甯用拇指摩挲着他的眼角,眷恋的目光从他的额头逡巡到了下巴。

  肖照山多么希望那是一种眷恋。

  “我等很久了——”可肖池甯却轻快地叫他,“肖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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